追溯“蒙古包”一词的来源,既非蒙语亦非汉语,而是来自满语。大约是在满族先人女真与蒙古族频繁接触的南宋前后,满语称“家”为“博”,将蒙古人的穹庐之家称作“蒙古博”,后才谐音为“蒙古包”。
从建筑学上讲,蒙古包是北方游牧民族创造的草原建筑,是人类住居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;从文化上讲,蒙古包则是一座集纳草原文化的“特有容器”,甚至可称的上是一个“小宇宙”。
其中的科学与智慧,让我们从解读神奇的“圆”开始。
《敕勒歌》中的“天似穹庐”,语句倒置过来,即“穹庐似天”。的确,穹庐的几何外形酷似半球状的天穹。而且,已有很多研究证实,蒙古包里隐藏着很多与日月星辰的关联。
古人认为“天圆地方”,在人的视野中,天幕就像一个倒扣在大地上的半球,是为天穹、穹宇。
标准的蒙古包由陶脑、乌尼、哈那三大构件构成。
▲蒙古包主要构件示意图
太阳从陶脑照进蒙古包,光线依次在陶脑、乌尼、哈那及家具、毡毯上游动,且不同时间、不同季节,阳光的照射方位均不同。牧民将这样的位移规律记录下来,就成了一种“太阳历”,具备了天然的“日晷”功能。
▲蒙古包计时功能示意图
于是,当你在草原地区听到这样的说法时,就不足为奇了:
“太阳照到陶脑圈了”——说明太阳升起来了;
“太阳照到乌尼中间了”——说明太阳已经升得很高,该将一早出去放羊的人换回来了,所以也叫“迎接羊倌的太阳”;
“太阳从包里出去了”——说明太阳即将落山了……
除了用作上述生活,草原民族还以十二生肖的蒙古包方位作为计时使用。东西南北各占两个生肖,四角各占一个生肖。
凌晨4时至6时,太阳开始照射至蒙古包上,一天从此开始,称为寅(虎)时;6时至8时,为卯(兔)时;8时至10时,为辰(龙)时;以此类推,至晚18时,即申(猴)时,太阳落山,白天的时段即告结束。
由此可见,蒙古包隐藏着一个“时钟”,时间在蒙古包内无声地运行着。
没有钟表的时代,草原上的人们在蒙古包内看“日晷”,出门就看身影,晚上则看月亮和星星。
这样,草原上的蒙古包,不仅为牧民提供了遮风避雨的居所,还成为草原牧民与日月星辰对话的载体。通过这个载体,他们进一步认知天体运行规律,从中获知节气时令变化,安排起居生活及牧业生产,并借此表达他们对于“天穹”的敬畏。
如果说“天穹”与“穹庐”的关系,像两个球状体的立体相扣,那么,牧场、浩特(游牧营盘)与蒙古包的关系,则是另一种平面形态的“套圈”,成为类同心圆布局。
▲外圈套内圈的类“同心圆”示意图
牧场环绕浩特,因牲畜的不同习性而设置的远近不同。绵羊、山羊这些短腿动物距浩特最近,骆驼和马的牧场则较远,因为没必要每天都找回来,尤其是骆驼甚至可能在外放养长达半年之久。所以去到一户牧民家,理论上最先见到的是放养骆驼和马的人,再就是见到放牛的,最后才是羊倌。
农耕文化重“居”,最大的财富是固定的土地;草原文化重“游”,最大的财富是迁徙的空间。
既是不断迁徙,浩特的选址要求就因迁徙而变化。
如春季要接羔保育,天气也已转暖,草场可以开阔一些,但春季风大,选址要有利于防风防火;
夏季雨水大,蚊虫多,要选择地势略高的住处;
秋季风也大,则要降低地势高度,选择山谷为佳,且高地草枯较快,不利于抓油膘,应尽量选择优质草场,确保牲畜吃上最有营养的美味;
秋季风也大,则要降低地势高度,选择山谷为佳,且高地草枯较快,不利于抓油膘,应尽量选择优质草场,确保牲畜吃上最有营养的美味;
冬季则要尽可能选择背风向、向阳的地方。
但无论什么季节,传统的浩特都是向自然开放、与自然融合的。草原民族淡化家的概念,整个草原都是家,所以作为“家”的浩特并没有围墙,不像农业地区多是封闭的院落。
虽然没有围墙的约束,但浩特的空间有着明确的秩序安排。以蒙古包为统领的浩特由勒勒车、拴马桩、栅栏、棚舍等多种设施和粪堆、灰堆组成,这些设施所处的方位、布局及其与住居间的距离均反映着统一的规定与事先的考虑,而非随意的罗列。
如,拴马桩必须置于西北上风处,因为马寄托着草原民族的诸多情感,要将它放置在“上位”,而且,若置于下风向,则可能使污秽物污染马匹;
蒙古包的正南,夏天则一般会拴牛犊,且距包较近,这是为了方便照看。即便夏天吹南风,干净的牛犊也不会为蒙古包制造麻烦;
东面则是羊圈,因为羊圈有异味,所以将它安排在下风向。而且冬天小羊怕冻,若在上风向,刮风时容易“上垛”(互相压趴以取暖)导致小羊压死;
东南较远的地方放置垃圾和灰,同样是出于下风向考虑。
▲浩特布局示意图
在“大圈套小圈”的几何结构中,浩特的主角蒙古包,最宜搭建于背靠山坡、朝向视野开阔的地方,若面向河流则更视为“风水宝地”。
传统蒙古包的门一般朝向南偏东方向。但值得一提的是,按古代蒙古地区的区位方向来看,蒙古包朝向却是正南。据有关研究,古代蒙古方位与现代实测经纬方向相差45°左右,所以在传统蒙古族地区,若有人指路让你朝南走,或许指的却是东南方向。
选址确定后,接下来就是草原上最精彩的一幕了——蒙古包的搭建。
依据材料,蒙古包分为木制构件、毡制构件与绳索三大部分,分别起到框架支撑、覆盖遮蔽和衔接固定的作用。这些原料皆取材于自然。
依据功能架构,蒙古包主要包括陶脑、乌尼和哈那三要素:陶脑即圆形的木制天窗;乌尼杆是用木棍支撑的伞状包顶支架;哈那则是若干同样粗细、抛光后的木棍,用牛皮绳连接,构成可以伸缩的网状支架。
▲蒙古包构件。MehmetOZB/Adobe Stock/图虫创意
上述所有构件皆十分轻便,容易拆装。三五个熟练的牧民搭建蒙古包,只需一两个小时就可完成,妇女孩子也都可上阵。拆的时候更快,十几分钟就可以搞定。
草原上有一种说法形容蒙古包搭建之快:熬茶的时候还在野地,喝茶的工夫已经坐在包里了。
▲插孔式蒙古包搭建流程示意图
拆建自如的蒙古包可谓人类建筑史上的奇观。或许,这就是最早的装配式建筑了。
对于一般建筑而言,地基是必不可少的关键基础结构,而蒙古包不需掘地三尺挖地基,对草原不构成任何破坏。也许有些人会很奇怪,这样一个没有地基的“漂浮物”,缘何能够安稳地“扣”在草原上,而不是被轻易吹走?
蒙古包又是由若干条看似简易的木条拼装而成,它又为何不会轻易散架呢?
这又是圆的魅力。其中蕴藏的诸多力学原理成就了这一奇迹。
▲看似简单的蒙古包隐藏着很多建筑科学
首先,蒙古包是球形建筑体与大自然的共舞。
在蒙古包的外部,光滑溜圆的造型接近流线型,风沙雨雪都拿它没办法。大风从任何角度吹过来,蒙古包与风向垂直的面积都很小,风只好从它两侧“灰灰溜”地走开。如遇恶劣的沙尘或风雪天气,浑圆的造型会形成巨大的反作用力,上面的沙或雪会流走,仅在蒙古包的背风向位置形成新月形的堆积,难以将蒙古包埋没,也减轻了蒙古包的承重。
据有关资料,没有地基的蒙古包却能够抗住十级大风的侵袭。这一原理正如汽车,完美的符合流体力学的车身,将大大减小行车阻力。
▲浑圆的蒙古包有效减缓风沙冲击力
蒙古包也不怕大雨,陶脑上面铺有“帽子”——幪毡,覆被在下层围毡之上,围毡又层层包裹,使蒙古包成为一个完全封闭的半球,雨水可以顺畅地从包顶顺流而下。而草原土壤松软,吸水性强,一般不会形成过深积水,且雨季时蒙古包会选择地势较高处搭建。
围毡本身也具备防水能力,传统的毡子必须用秋天羊脚下的毛。那是因为秋天羊毛油性大、不容易湿,又经过手工擀制,毡布密度高,防水性能更好。
在蒙古包的内部,同样上演着一场流体力学的经典应用。草原取暖生火,离不了蒙古包内的火炉。但无论是烧牛粪还是木柴或者煤炭,都不必担心烟尘的排放问题,即便是烧潮湿的粪砖,也不在话下。
火炉一般居蒙古包的中心,其上方即陶脑天窗。陶脑周围流动的空气会使其周边形成一个低压区,包内的烟尘就可以顺畅从陶脑处被“吸走”。
▲炉烟被“吸走”
其次,蒙古包又是球形建筑体与力量的博弈。
蒙古包就像一个“泡泡”,内部中空,承重似乎是一个巨大考验。其实,正如蛋壳虽薄却不容易握碎一样,蒙古包球形的结构可以巧妙地使外来压力均匀分散开来。
而且,乌尼杆和哈那条,虽然纤细,但可以完美地实现外力传导。陶脑和上部的重力,会自然分摊至几十根乌尼上,伞骨般的乌尼又呈辐射状传导至哈那上,哈那由具有弹性的红柳枝等材质织成可伸缩的网状支架,又将受力依次分散至地面。
据资料,一座普通蒙古包的最大承受力可达上千公斤。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“四两拨千斤”。
另外,蒙古包结构中还存在一个神奇的黄金分割比例。包门的高度(约等于哈那高度)较矮,进门须欠身才可,它与整个蒙古包高度的比例约为1:1.5。也许是巧合,这个比值与黄金分割比例相差不多。
曾有民俗学的解释认为,欠身进包门是为了向成吉思汗行礼。但也有研究认为,从建筑稳定性的角度来看,这其实是游牧部落千百年来总结出来的经验,他们是在不断试验蒙古包受风与承压的基础上,才逐步改进到这个最佳比例的。
▲内蒙古博物馆展示的标准蒙古包/大辰
经验中的智慧,还包括根据季节和天气变化而灵活调整蒙古包的高度。
哈那能屈能伸的网状结构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比如,冬季搭建蒙古包,哈那要压扁一些,降低高度,减少对西北风的阻力,也有利于保暖;夏季则要将哈那抻高,同时撩起地脚,让风吹进包内,清爽通透。
来了大雨,可以将哈那绑得紧一些,更像“瘦高个”,方便雨水快速下流;来了大风,则为哈那适当松绑,变成略瘪的“小矮人”,风阻就会大大降低。
通过大球套小球、外圈套内圈,蒙古包在宏观上实现了天地的融合,在中观上也实现了科学的布局。让我们将视野进一步缩小,聚焦到更微观的蒙古包内部。
这里是一个半球体包裹的圆周,它是草原人的生活圣殿。在这里,草原人不仅赋予其神灵崇拜的深意,安排了尊卑高下的秩序,更实现了科学实用的功能分布。可以说,蒙古包是将民间习俗与实用性结合的最好的建筑空间之一。
周长相等的封闭几何形状中,以圆形的面积最大。这一“等周定理”在蒙古包内得到了极佳的印证。所以蒙古包看上去并不大,但内部很宽敞。
在这个圆周面积内,尽管各部落、各地域、各家庭的摆设不尽相同,但基本的空间划分与方位认同是一致的。
包内以火炉和陶脑横木为参照线,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空间:
火炉是蒙古包的中心,它是包内空间关系的纽带,也是一家的尊严所在;
北方为“神圣区”,西北方向最尊贵,也被视为神位,摆放供桌和佛龛(也有摆放在正北方位的),北边或空置或用来放置被桌等家具;
西边为男人位,地位略高,摆放马鞍、酸奶缸等男人生产用具(做酸奶在旧时为男人活计);
东边为女人位,地位略低,摆放厨具碗架等女人生产用具;
南方为最低的“世俗区”,同时承担进门通道功能。
这样就形成了居者由北而南、由西至东的位次。如此空间关系,表达和编织了神圣与世俗、男人与女人、长者与晚辈、主人与客人的关系网。它具有较强的宗教和民俗考量,亦有科学与实用的重要价值。
以火炉为例,之所以置于蒙古包中心,除了对火的原始崇拜外,它也是建筑布局的“乾坤”。传统蒙古包搭建,第一步即确定“心脏”的位置,将火位木格置于地面,然后陶脑、门框、哈那片等才各就各位,据之依次摆放和拼装。蒙古包搭建完毕,也要先放好“火撑子”,再摆其他家具。
而“心脏”的正上方恰是蒙古包的“头颈”——陶脑,“头颈”与“心脏”上下连通,即可引导炉烟在空气压差中自然排出。
男女座次与家俱的圆周陈设,则充分考虑了生活的实用性。如碗架放在东面,女人煮茶做饭就方便些;马鞍弓箭等物件放在西南角,男人进帐放置十分便利,出门时则可以拎起来就走。
草原民族将自己称为“耶斯给图日嘎坦”,即“毡帐之民”。以自己的住所作为标志,可见蒙古包在其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要。
但无论怎样解读这座草原圣殿,似乎都无法脱离“圆”这个元素。甚至有研究者认为,蒙古包文化本质就是一种“圆形文化”。
这座圆形空间中,不仅承载着人文与生活,也融合着自然与科学,还朴素地反映了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则,展开着天地之间的对话。